來源:風傳媒
作者:蔡登山《情義與隙末:重看晚清人物》
林紓(琴南)被胡適和鄭振鐸稱為「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開始了中國「翻譯世界的文學作品的風氣」。「林譯小說」影響後來許許多多的現代作家,包括魯迅及周作人兩兄弟。當時他們在日本留學,只要林紓的譯作一出,他們便從書店買回,看完後還拿到訂書店去改裝成硬紙板書面,青灰洋布書脊的精裝書,以便於收藏。郭沫若也說他少年時最嗜好的讀物便是「林譯小說」。錢鍾書也從小就嗜讀「林譯小說」,他回憶說:「林紓的翻譯所起的『媒』的作用,已經是文學史上公認的事實……我自己就是讀了他的翻譯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的。商務印書館發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現,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遊記》、《聊齋志異》以外另闢的世界。」
然而林紓的翻譯小說,其實並非有意為之,而是純屬偶然。那是光緒二十三年(1897)林紓的愛妻劉瓊姿去世,他整日鬱鬱寡歡。在家人的勸導下,他來到馬尾朋友魏瀚的住處。當時是夏天,涼風習習,滿目荷葉。在魏瀚臨江而建的住所,林紓卻還是悲情難消,思念亡妻。正當魏瀚不知該如何勸解時,好友王壽昌來了,他也是林紓同鄉舊誼。王壽昌十四歲時考入福州馬尾船政前學堂製造班,光绪十一年(1885)四月以優異成績被選送至法國巴黎大學,攻讀法律兼修法文,當時王壽昌正從巴黎留學歸來不久,在馬尾船政學堂任教。他在法國留學期間,曾閱讀大量的西方文學名著。王壽昌主動與林紓談起法國文學,還向林介紹了小仲馬的《茶花女》。
王、魏兩人在法國都讀過《茶花女》,對這部小說交口稱讚不已,他們勸林紓把它「翻譯」出來,林紓接受了他們的建議。他們合作的方式是:先由王壽昌字字落實地說出法文小說原著的意思,林紓則在一邊握著毛筆迅速地用漢語把它寫成文章,林紓此時用的是帶有桐城派風格的古文!據回憶,林紓在譯《茶花女》時,因他的夫人去世不久,所以每譯到傷感處,林、王兩人竟會相對大哭,聲音直傳到門外,弄得鄰居不知道裏面發生何事。
兩人合作不到半年時間,全書譯完,名為《巴黎茶花女遺事》。並以王、林兩人的筆名:「曉齋主人」和「冷紅生」,在福州首版發行。沒想到一時洛陽紙貴,風行大江南北,人們稱之為「外國《紅樓夢》」。當時著名的翻譯家嚴復曾有詩曰:「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情」。林紓因此受到鼓舞,從此一發不可收,開始了他的「翻譯」生涯。
林紓從一八九七年翻譯《茶花女》開始,終其一生,所譯作品原著者清楚的有181種(有22種生前未刊),其中英國作家六十二名,作品106種(未刊5種);法國作家二十名,作品29種(未刊5種);美國作家十五名,作品26種(未刊10種);俄國作家三名,作品13種(未刊2種);希臘、德國、日本、比利時、瑞士、挪威、西班牙各國均作家一名,作品1種。上述翻譯作品中除少量社會科學著作、人物傳記、戲劇、雜說、寓言外,基本上都是小說,且多數是長篇小說。林紓向國人介紹的國外著名作家有莎士比亞、狄更斯、司各德、笛佛、歐文、雨果、大仲馬、小仲馬、巴爾扎克、易卜生、賽凡提斯、托爾斯泰、孟德斯鳩、哈葛德等。
世界文壇上著名的《老古玩店》(林譯為《孝女耐兒傳》)、《艾凡赫》(林譯為《撒克遜劫後英雄略》)、《大衛‧考伯菲爾》(林譯為《塊肉餘生述》)、《董貝父子》(林譯為《冰雪因緣》)、《九三年》(林譯為《雙雄義死錄》)、《堂詰訶德》(林譯為《魔俠傳》)、《湯姆叔叔的小屋》(林譯為《黑奴籲天錄》)以及《魯濱遜漂流記》、《茶花女》等都有林紓的中譯本,而且絕大部分都是最早的中譯本。
這樣一位名滿天下的翻譯家,但是說出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林紓本人竟不懂外文!一位不懂外文的翻譯家!他的翻譯方法是請一位懂得西文的人口譯,然後由自己「耳受口追」,用略帶桐城派風格的文言文筆述成篇。這種翻譯方法在中國古代佛典和明清之際的「格致之書」中已經出現,因此林紓式的對譯在世紀初並未遭到人們的反對。據目前所知與林紓合作的「口譯者」除王壽昌、魏易外,還有曾宗鞏、陳家麟、力樹萱、王慶通、王慶驥、毛文鐘、李世中、嚴璩、嚴潛、林騶、陳器、林凱、胡朝梁、廖秀昆、葉于沅、魏瀚、蔡璐、樂賢共二十人。其中參與小說翻譯的有十八人,而合作作品較多的有魏易、曾宗鞏、陳家麟、李世中等人。林紓晚年曾說過:「今已老,無他長,但隨吾友魏生易、曾生宗鞏、陳生杜蘅(家麟)、李生世中之後,聽其朗誦西文,譯為華語。畏廬則走筆之。」
王壽昌是林譯第一部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的「口譯者」,如果沒有他,林紓未必能走上翻譯之路,雖然他們只合作一部作品,但卻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其後與林紓合作最多的是陳家麟;而魏易與林紓合譯的歐美作品達五十餘種,數量僅次於陳家麟,但「林譯小說」中諸多優秀之作,皆出魏易的口譯,因此魏易在林紓的翻譯生涯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是不言可喻的。
魏易(1880-1930)字沖叔(舂叔),其先祖為唐代魏徵之後,世居河南,於宋代隨同高宗南遷,曾獲賜御書「讀書人家」匾額。魏氏歷遷浙江餘姚、寧波,其後乃遷杭州。魏氏遷杭始祖蘆溪公在仁和縣經營米業,以勤儉起家,至今杭州武林門外尚有「米市巷」之稱。數傳至祖父魏笏時因經洪楊之亂,米業損失慘重,家道因此中落。父親魏灝,以功名獲四川重慶道道台,不幸於攜眷赴任途中遇風覆舟殞命。遺下三個年幼的孤兒,分別是伸吾十四歲,簡侯十二歲,沖叔十歲。而當時母親已逝,幸賴母親陪嫁的使女率領孤兒扶柩返杭。
使女目睹三位孤兒孤苦無依,決定獨立承擔撫養之責。魏易初受舊式教育,由於出身書香門第,深受翰墨,中文造詣甚佳,十六、七歲時,聽到上海梵王渡學院(即聖約翰大學前身)不收學費,就決定去就讀。三年後,他從大學畢業回到杭州,得遇林紓。林紓曾讚揚魏易云:「摯友仁和舂叔,年少英博,淹通西文。」兩人在合作翻譯《黑奴籲天錄》長篇小說之前,就合譯過兩個短篇小說〈英女士意色兒離鸞小記〉和〈巴黎四義人錄〉,先後發表於一九〇一年十、十一月號的《普通學報》上。
《黑奴籲天錄》(Uncle Tom's Cabin,原名《湯姆叔叔的小屋》)是美國女作家斯陀(Harriet Beecher Stowe)所著一部流傳甚廣的反奴隸制小說。對於翻譯此書,魏易這麼說:「近得美儒斯土活氏所著《黑奴籲天錄》,反覆披玩,不啻暮鼓晨鐘。以告閩縣林先生琴南,先生博學能文,許同任翻譯之事。易之書塾,與先生相距咫尺,於是日就先生討論。易口述,先生筆譯,酷暑不少間斷,閱月而書竣,遂付剞劂,以示吾支那同族之人。」這書費時六十六天,在杭州求是書院內譯成。
林紓曾一再表示其翻譯此書之目的:「余與魏同譯是書,非巧於敘悲以博閱者無端之眼淚,特為奴之勢逼及吾種,不能不為大衆一號。」可見林紓是想藉此來喚醒當時中國人民的愛國熱情,激勵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列強,拯救中國於「國將不國」之境。因此它不同於原著的寫作目的,這決定了林紓與魏易不可能字字對譯,它必然要刪減、增添、改寫來達到他們的翻譯目的。
《黑奴籲天錄》出版後,其影響力不亞於《巴黎茶花女遺事》。當時在日本留學的李叔同、曾孝谷於一九〇六年在東京成立「春柳社」,就將《黑奴籲天錄》改編為一個五幕話劇,一九〇七年六月一日、二日在東京本鄉座公演兩天,引起東京戲劇界的巨大好評。一九〇八年「春陽」話劇團也將《黑奴籲天錄》在上海公演。此外,譯本還被改編為詩歌、繪畫等等。正如原著被認為是改變世界歷史的十六部作品之一,《黑奴籲天錄》也被認為是改變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之一。
一九〇二年,嚴復主持京師大學堂中譯書館,聘請林紓、魏易到館中為譯員,翻譯法國歷史《布匿第二次戰紀》和《拿破崙本紀》二書。同時魏易也擔任京師大學堂的英文教習。一九〇三年,張元濟主持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擬出翻譯小說叢書,以每千字銀圓六元的高酬向林紓索槁。自一九〇四年起,林紓、魏易專為商務印書館譯小說。譯有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著作五種——《滑稽外史》(Nicholas Nickleby)、《孝女耐兒傳》(The Old Curiosity Shop)、《冰雪因緣》(Dombey and Son)、《賊史》(Oliver Twist)、《塊肉餘生述》(David Copperfield),司各特(Walter Scott)著作三種——《撒克遜劫後英雄略》(Ivanhoe)、《十字軍英雄記》(The Talisman)、《劍底鴛鴦》(The Betrothed),歐文著作三種、科南道爾著作七種、哈葛德著作七種、其他著作十五種。
因為林紓「不審西文」,所以選什麼書來翻譯,是由魏易來負責,能夠選譯這些文學精品,也不能不佩服魏易的眼光。像對狄更斯的《塊肉餘生記》,林紓都自認為:「近年譯書四十餘種,此為第一,幸海內嗜痂諸君子留意焉。」而哈葛德的《迦因小傳》,原有楊紫麟和包天笑的譯本,但未能譯全,也是魏易的建議,林紓才重譯此書。因此學者郭延禮在《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中說:「假如林紓少了他(魏易),那麼決不會達到這樣的成功,那是可以斷言的。」
學者文月娥在〈魏易與林紓的合譯初探〉文中,提到魏易的貢獻也可以從學者陳平原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的表格中得到證實。表中列出了清末民初翻譯出版的世界小說名著,林紓占了九種,其中有六種是與魏易合譯的,它們分別是《黑奴籲天錄》、《撒克遜劫後英雄略》、《孝女耐兒傳》、《拊掌集》、《塊肉餘生述》和《不如歸》。這足以證明魏易的英文水平和其文學鑑賞能力。
除此而外,鄒振環所著的《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中,林紓所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黑奴籲天錄》、《迦因小傳》、《撒克遜劫後英雄略》、《拊掌集》五部譯作入選,除《巴黎茶花女遺事》之外,其餘四部都是魏易與林紓合譯的。這也是對魏易的鑑賞水平及英文能力的充分肯定。文月娥的結論是林紓為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也讓我們記住了「林譯小說」。魏易作為林紓的口譯者之一,對於「林譯小說」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他的名字雖然總是出現在與林紓有關的書目等資料中,可是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他與林紓一道譜寫了中國和世界翻譯文化史上綺麗的詩篇,歷史是不應該忘記他的。
雖然按照當今學院派翻譯家的看法,林紓與魏易的翻譯不無可議之處。有些批評家早已指出,所有的「林譯小說」都有訛譯、錯譯或大段刪節的地方。錢鍾書在〈林紓的翻譯〉一文中也曾指出,林紓不但喜歡刪削原文,有時還忍不住插嘴,將自己的意思或評語加進去。這時魏易常常會加以制止,我們看到魏易的女兒魏惟儀在〈我的父親——魏易〉一文中說:「林先生不太了解譯書必須忠於原文,不可隨意竄改,往往要把自己的意思加進去,自然不免有時會與父親發生爭執;結果林先生總是順從了父親的意見,僅將自己的想法寫在眉批裏。」這也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書中林紓冠以「外史氏曰」的按語,是由於魏易監督的結果。
錢鍾書在指出林紓的缺點外,他說後來他重溫了大部分的林譯,發現許多都值得重讀。林紓對原作除了煩刪外,還有增補的作用,功力甚至勝過原作的弱筆或敗筆,得出「寧可讀林紓的譯本,不樂意讀哈葛德的原文」的結論。而名翻譯家高克毅更說:「拿魏、林譯本來跟《Nicholas Nickleby》原書對照,我發現許多地方譯文流暢,簡潔而傳神,難怪英國翻譯大家韋理(Arthur Waley)要說林紓譯狄更斯的文字有去蕪存菁之妙。」
魏易在一九〇九年後,放棄教師及翻譯的工作,轉入仕途,擔任大清銀行的正監督秘書,因此停止和林紓的合作。辛亥革命以後,他與北洋政府中首腦人物關係密切,蒙熊希齡先生賞識,在熊希齡組閣時,曾任秘書長,同時兼順直水利委員會主任委員多年。熊內閣結束後,魏易棄官從商,改任開灤煤礦公司總經理。一九三〇年死於咯血之症,年僅五十。
魏易在和林紓的長時間合作中,也提高了自己的文學修養。一九一三年他自己獨譯了狄更斯的《二城故事》(即《雙城記》),此外還有法國作家勒東路易的《冰櫱餘生記》、大仲馬的《蘇后瑪麗慘史》和歷史學名著《元代客卿馬哥波羅遊記》,都是在與林紓分手後譯出的。
魏惟儀(前駐美大使沈劍虹的夫人)說:「最使我們這些子女慚愧的是,由於八年抗戰顛沛流離,把父親的書全部散失,他的書多半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戰後我們曾去購買,但發現該館在閘北所藏舊書已全燬於戰火,父親的書於是成了絕版。三兄景蒙在世時曾到處託人搜尋只覓得數本。在這兒我要向高克毅先生致謝,他曾為我們尋得《孝女耐兒傳》,並影印後寄與三兄。」
不幸的是魏景蒙於一九八二年去世,高克毅在文中說:「可喜的是,這項任務現在有惟儀接過來積極推動。她和劍虹兄曾去中央圖書館請求協助。隨後由該館出版品交換處代為函詢,獲悉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書內,竟有林魏合譯小說十八種;他如哥倫比亞、密西根、柏克萊加大等東亞圖書館,也各有兩三種不同的;現已用中央圖書館名義,請各該館代為製作縮影本。在此同時,我又從私家藏書借得兩部狄更斯小說的中譯本:《滑稽外史》和《冰雪因緣》。惟儀影印二書後來信告知,等各圖書館的縮影到手,再加上其他可靠的來源,這項進行多年的獵書記,僅差五種,就可以圓滿結束了。」
據筆者調閱中央圖書館(現改名為國家圖書館)的館藏目錄,尚未尋獲的只剩四本是:魏林合譯的《埃司蘭情俠傳》、《花因》、《藕孔避兵錄》和魏易獨譯的《冰櫱餘生記》。魏林的譯本終於在其子女的尋訪中,重回國人的眼前,這不能不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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