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愛思想」轉自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
● 陳高華
一
(一)漢族一般稱謂
元代,男性之間交往,凡是對方有一定身分地位,便稱之為「官人」。對同輩男子常以「哥哥」相稱。「官人」表示尊敬,「哥哥」則在尊敬之外,又有親切之意。此外,在高麗漢語教科書《朴通事》和《老乞大》中,「官人」、「哥哥」之稱隨處可見,元代雜劇中亦多有這樣的稱呼。
與「官人」近似的稱呼是「舍」。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中,周同知之子稱為周舍(注:關漢卿作,《元曲選》第193頁。)。而在《羅李郎大鬧相國寺》中,羅李郎以織造羅緞致富,有一個義子名叫湯哥,終日飲酒非為。酒家上門「叫湯舍付酒錢」,羅李郎說:「咱家誰做官來,叫湯舍。」(注:張國寶作,《元曲選》第1569頁。)說明稱「舍」本來限於官僚貴族子弟,但實際上富戶子弟亦已被稱為「舍」了。高麗的漢語教科書《朴通事》中,多處出現與「舍」有關的稱呼,例如:「夜來兩個舍人操馬」;「孫舍混堂裏洗澡去來」;「好大舍,那裏下著裏」;「一個放債財主,小名喚李大舍」;「孫舍那醜廝」;「你去東鼓樓北邊王舍家裏,買一兩疥藥來」等等(注:《朴通事諺解》卷上,第52頁,第96頁,第106頁;卷中,第191頁,第198頁;卷下,第273頁。)。可見「舍」用得很廣泛,有一定社會地位人家的子弟,甚至成年人,都可稱為「舍」。以「舍」相稱,也有尊敬之意。
說話人在稱對方為「官人」、「哥哥」、「舍」時,自己往往稱「小人」,這個稱呼含有謙恭之意。有的自稱「小可」,如雜劇《看錢奴冤家債主》中管帳的門館先生便是如此。(注:佚名作,《元曲選》第1589頁。)。「小可」與「小人」意義近似。
年長的男性稱為「老漢」或「老子」,有時也用以自稱。雜劇《羅李郎大鬧相國寺》中,羅李郎便以「老漢」自稱(注:張國寶作,《元曲選》第1578頁。)。雜劇《呂洞賓度鐵拐李岳》中,私訪的韓魏公自稱「老漢」,衙門的吏員不明他的身分,稱之為「老子」、「莊家老子」、「老漢」(注:岳伯川作,《元曲選》第492-494頁。)。《朴通事》中稱站赤官員為「為頭兒老漢們」(注:《朴通事諺解》卷中,第153頁。)。年青的男性,則稱為「後生」。雜劇《相國寺公孫合汗衫》中,財主張義問落難的囚徒趙興孫:「兀那後生,你那裏人氏,姓甚名誰?」(注:張國賓作,《元曲選》第121頁。)雜劇《朱砂擔滴水浮漚記》中,白正指責王文用:「你小後生家不會說話。」(注:佚名作,《元曲選》第389頁。)「老子」、「老漢」、「後生」一般是平民的稱呼。
對於地位較低的男性,則稱為「漢子」、「小廝」。「今人謂賤丈夫曰漢子」(注:陶宗儀:《輟耕錄》卷八《漢子》。)。雜劇《相國寺公孫合汗衫》中,陳虎落難討飯,員外張義給他酒喝,並問:「兀那漢子,你那裏人氏,姓甚名誰?」(注:張國賓作,《元曲選》第119頁。)《朴通事》中一段記載說:「我家裏一個漢子,城外種稻子來,和一人漢兒人廝打來。那廝先告官,把我家小廝拿將去監了二日。」這段話裏「漢子」和「小廝」是同義詞,都指僕役而言。元代文書中有「放牛小廝來哥」之名,是個雇工(注:《元典章》卷四一《刑部三・不道・採生祭鬼》。)。但「小廝」有時也用來泛指小孩。
對於讀書人,一般稱為「秀才」,以示尊重之意。元朝的蒙古統治者習慣稱漢族儒生為「秀才」,窩闊台汗下令「選揀好秀才」教蒙古子弟「學漢人文字」;忽必烈的令旨:「道與燕京秀才每者。」宣聖廟田土都歸秀才管理(注:《析津志輯佚・學校》,第199-200頁。)。民間亦流行這樣的稱呼。高麗漢語教科書中不止一處提及:「秀才哥,你與我寫一紙借錢文書」;「秀才哥,咱們打魚兒去來。我不去。如何不去,你這金榜掛名的書生,那裏想我這漁翁之味」(注:《朴通事諺解》卷上,第110頁;卷下,第359頁。)。讀書人一般自稱「小生」(注:楊顯之:《臨江驛瀟湘秋夜雨》,《元曲選》第247頁。佚名:《逞風流王煥百花亭》,《元曲選》第1425頁。)。元代還有一個用途廣泛的稱呼「先生」。對於有文化的人均可稱為先生,高麗漢語教科書《朴通事》記「這幾日我家裏有人去,先生你寫與我書捎的去。」(注:《朴通事諺解》卷下,第280頁。)又記,兩位中國文人談話,以「先生」相稱;兩人對高麗來的秀才,亦稱為「先生」(注:《朴通事諺解》卷下,第371-375頁。)。雜劇《蕭淑蘭情寄菩薩蠻》中,張世英在蕭公讓家「作館賓」(教書),蕭公讓之妹之蕭家嬤嬤(女管家)見他時均稱之為「先生」(注:賈仲名作,《元曲選》第1532-1536頁。)。為財主收帳的也稱為先生(注:佚名:《看錢奴買冤家債主》,《元曲選》第1592頁。)。打卦、算命的也稱為先生(注:佚名:《玎玎璫璫盆兒鬼》,《元曲選》第1389頁;武漢臣:《包待制智賺生金閣》,《元曲選》第1716頁。)。此外,元代的道士均稱為先生,無論在官方文書中或是民間都是如此。元人陶宗儀說:「娘字……今乃通為婦女之稱,故子謂母曰娘,而世謂穩婆曰老娘,女巫曰師娘……謂婦人之卑賤者曰某娘,曰幾娘,鄙之曰婆娘。」「都下自庶人妻以及大官之國夫人,皆曰娘子,未嘗有稱夫人、郡君等封贈者。」(注:《輟耕錄》卷一四《婦女曰娘》。)年長的婦女,稱為婆婆(注:佚名:《看錢奴買冤家債主》,《元曲選》第1600頁;秦簡夫:《晉陶母剪髮待賓》,《元曲選外編》第574頁。)。年青的女性,稱為小娘子(注:王實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元曲選外編》第264頁;喬孟符:《李太白匹配金錢記》,《元曲選》第17頁。)、大姐(注:史九敬先:《老莊周—枕胡蝶夢》,《元曲選外編》第389頁。)。富戶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結婚女子,稱為小姐(注:《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元曲選外編》第261頁。)。「吳中呼女子之賤者為丫頭」(注:《輟耕錄》卷一七《丫頭》。),即女奴。
(二)漢族親屬稱謂
元代漢族的親屬稱謂和前代大體相同,概括血緣關係和姻親關係的遠近而有不同稱呼,可以分為父系稱謂(祖父、父、伯、叔、子、兄弟、孫、堂兄弟等)、母系稱謂(祖母、母、姨母、女、姐妹、堂姐妹、孫女等)、姻系稱謂(岳父、岳母、舅父母、表兄弟姐妹等)幾個類別。親屬之間的稱謂複雜而且嚴格。
元代漢族人名稱謂比較複雜。
首先是小名、大名之分。小名是幼年時使用的名字。雜劇《包待制三勘蝴蝶夢》中,包拯審理王氏三兄弟打殺人一案,先看文卷,「文書上寫著王大、王二、王三打死平人葛彪」。包拯便說:「這三個小斯,必有名諱,更不呵,也有個小名兒。」(注:關漢卿作,《元曲選》第638頁。)「名諱」就是大名,正式的名,同時還應有小名兒。從現存文獻來看,元代漢人的小名多種多樣,較常見的有兩種:一種取吉利的字樣,如福童、安童、喜童等。雜劇《呂洞賓度鐵拐李岳》中,岳孔目的兒子,「喚做福童」(注:岳伯川作,《元曲選》第490頁。)。雜劇《翠紅鄉兒女兩團圓》中,韓弘遠「早年亡化過了,所生兩個孩兒,一個喚做福童,一個喚安童」(注:楊文奎作,《元曲選》第454頁。)。雜劇《包待制智斬魯齋郎》中,鐵匠李四的兒子「叫做喜童」(注:關漢卿作,《元曲選》第842頁。)。另一類是以動物名為小名,如驢哥(注:《元曲章》卷一八《戶部四・嫁聚・女壻在逃依婚書斷罪》,參見雜劇《薛仁貴榮歸故里》(《元曲選》第315頁)。薛仁貴小名薛驢哥。)、驢兒(注:《元典章》卷一八《戶部四・嫁娶・定婚女再嫁》。)、百家驢(注:《元典章》卷一八《戶部四・嫁娶・兄死嫂招後夫》。)、頑驢(注:陶宗儀:《輟耕錄》卷一三《中書鬼案》。)等。前者用「福」、「喜」等字樣,祝願孩子前程遠大;後者以動物為名,希望孩子容易養活。其心態實際上是一樣的。
除上述兩種之外,元代還流行以數字為小名。最有名的是元末起義首領張士誠小名九四,他的兄弟張士德小名九六(注:《明史》卷一二三《張士誠傳》。)。後來成為明朝開國功臣的常遇春,曾祖名四三,祖重五,父六六(注:宋濂:《常開平王神道碑》,《宋文憲公全集》卷四。)。這種情況在元代是相當普遍的。為什以數字為名,有不同的說法,有的可能是父母或祖父母的年齡,有的可能用數字表示輩分和行序。有一種意見認為,用數字作人名元代獨盛,這是不確的。元代這種現象很多,但唐、宋亦不少,可見由來已久。又有一種意見認為,元代「庶民無職者不許取名,止以行第及父母年齒合計為名」。也是不很準確的(注:見愈樾《春在堂隨筆》卷五引《德清蔡氏家譜》,吳先生力主此說,見《朱元璋傳》第2-3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現存元代文獻(如《元典章》)便記載了不少元代「庶民無職者」的大名(官名)(注:參看洪金富:《數目字人名說》,《史語所集刊》第五十八本第二分。)。從現有的文獻來看,只能說,以數字為名者,以普通百姓居多,這應該是他們缺乏文化所致,並不是政府對此有專門的規定。
大名又稱學名、官名,是正式的名字,在社會交往中使用。元代人們的大名,有二字,有一字,而以二字居多。名字中排輩的現象很普遍,即同一輩的人使用同一個字作為標幟。孔子後裔的排輩最為嚴格,有元一代,先後有五代衍聖公,即孔元措——孔治——孔思晦——孔克堅——孔希學。但孔元措與孔治之間隔了一以「之」字排行的一代。所以,元代孔子後裔實際上是六代,分別以元、之、水(這一代多水旁單名)、思、克、希排行。當時孔氏後裔有南、北宗之分,北宗在曲阜,南宗在衢州(今浙江衢縣),是北宋滅亡時遷過去的。雖有南、北之別,但排輩的字是一樣的,例如與孔治同輩,南宋的頭面人物是孔洙。(注:陳高華:《金元二代衍聖公》,見《元史研究論稿》第328-345頁。)民間亦是如此,如上舉張士誠之例,兄弟數人的大名均以「士」排行,分別是士誠、士信、士德、士義。官僚、世族成員和文人在大名之外,一般又有字和號,例如忽必烈的謀士姚樞字公茂;竇默字漢卿,又字子聲;著名文學家、藝術家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彼此之間稱呼時常以字而不以名,用以表示親近和尊重。值得注意的是,元朝皇帝對漢族大臣,常常以字而不以名稱。例如,忽必烈出征雲南時對兒子真金說:「姚公茂吾不能離,恐廢汝學,今遣竇漢卿教汝。」(注:姚燧:《姚文獻公神道碑》,《牧庵集》卷一五。)後來,忽必烈為王文統參與叛亂之事質問有大儒之稱的許衡時說:「竇漢卿獨言王以道,當時汝亦知之,何為徇情不言!」(注:許衡:《對御》,《魯齋遺書》卷四。)以道是王文統的字,他原受忽必烈寵信,官至中書平章政事,因與山東軍閥李璮相互勾結企圖叛亂而被處死。竇默在事先曾揭發過王文統,而許衡卻沒有表示,忽必烈對許衡不滿,故加以責問。但此時仍稱王文統為王以道,可見已成為習慣。元仁宗稱許衡為許仲平,趙孟頫為趙子昂,亦是同樣的例子(注:《祕書監志》卷五《祕書庫》、卷六《祕書庫》)。
下層百姓中有很多人,成年以後,仍然沿用小名,沒有大名。從現存元代法律文書來看,涉及各種民事、刑事案件的普通百姓,不少人的名字與動物有關,如驢兒、牛兒等,更多的則是以數字為名,如黃三七、楊千六、陸千五、楊萬十五、陳千十二等(注:前者見《元典章》卷五○《刑部一二・放火・壻燒妻家房舍離異、放火同強盜追陪》;後者見《元典章》卷一八《戶部四・嫁娶・領訖財禮改嫁事理》。)。這些人名的大量存在,說明在元代人們以小名相稱的現象。這些名字顯然都是小名,而在成年以後仍然以此相稱。在元代,有些「街市匹夫」發財以後,也效法上層社會,給自己取上好聽的名或字,這種做法引來文人的譏笑:
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糶米的喚子衣,賣肉的呼仲甫。做皮的是仲才、邦輔,喚清之的必定開沽。賣油的喚仲明,賣鹽的稱士魯,號從簡的是采帛行鋪,字敬先是魚鮓之徒。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面登羅底叫德夫。何足云乎(注:劉時中:《[正宮]端正好・上高監司》,《元曲選》第672頁。)!
在上層社會和文人眼裏,下層匹夫用「不尋俗」的「字樣」為自己取名、字,是可笑的事情。可見姓名上亦反映出人們的社會地位。
婦女亦有小名、大名,與男性類似。婦女的小名常用「娘」、「兒」、「哥」、「奴」等字樣,以及「臘梅」、「菊花」等花草名目,成年以後繼續使用小名的情況似較男性更為普遍,這應與當時女性不能從事社會活動有關(注:《元曲章》卷一八《戶部四・婚姻・嫁娶》中所收大多為平民案件,其中女性名字有趙速兒、劉婆安、高喚奴、李伴姐、劉伴姨、李醜哥、劉寺奴、石小梅、張福仙、安秀哥、王哇哥、劉瑞哥、郝伴姑、李興奴、黃鶴姐、楊福一娘、胡元七娘、徐二娘、白滿兒等。顯然都是小名,成年後繼續使用。)。元代漢族婦女在結婚以後,通常在自己姓以前加一「阿」字,稱為「阿劉」、「阿王」、「阿馬」等,有時就把丈夫的姓加在前面,如張阿劉、楊阿馬等(注:《元典章》卷一九《戶部五・家財・寡婦無子承夫分・戶絕家產斷例》。)。遼陽大寧路利州婦女田阿段,丈夫田千羊,父親段琮,便是以夫姓加阿加父姓而成的(注:《元典章》卷一八《戶部四・收繼・田長宜強收搜》。)。這種情況南北都很普遍。這和後代以夫姓加父親姓氏(如田阿段在後代應稱田段氏)是有區別的。這種稱呼,起於何時,還有待進一步研究(注:洪金富先生說:「這種對婦人的稱呼法,至少可上溯至宋代。」但他以《清明集》為例,指出當時有在婦女性前加「阿」的現象,如阿黃、阿戴等,「唯《清明集》中似無在『阿』字前冠夫性而成『×阿×』之稱呼之例」。也就是說,「×阿×」這類稱呼的起源仍是不清楚的,因為「阿×」與「×阿×」是不同的。見他的《數目字人名說》,《史語所集刊》第五十八本第二分,第372頁。)。另外一種現象是,僧人出家以後都有法名,而法名上卻冠以本來的姓,見於法律文書的僧人有孫義吉、張文通、伍普秀、袁允中、張善祥、華祖仁、曹勝哥等(注:《元典章》卷四九《刑部一一・刺字》諸條。)。這些僧人分布在南、北各地,可見這種現象相當普遍。
元末農民起義的策動者彭和尚,是江西袁州(今江西宜春)慈化寺僧人,名瑩玉,人們稱之為彭瑩玉(注:權衡:《庚申外史》卷上。),也是僧人冠有俗姓的例子。
元代漢人姓名還有一種頗為流行的現象,那便是取蒙古名。元朝是蒙古族上層建立的政權,蒙古人居於特殊地位。元朝統治者常以向漢人賜蒙古名的辦法,表示將他們視為同族,作為籠絡的一種手段。清代史學家趙翼說:
元時漢人多有作蒙古名者,……蓋元初本有賜名之例,張榮以造舟濟師,太祖賜名兀速赤。劉敏,太祖賜名玉出干;其子世亨,憲宗賜名塔塔兒台;次子世濟,又賜名散祝台。石天麟,太宗賜名蒙古台。邸順,太宗賜名察納合兒,其弟弟亦賜名金那合兒。睿宗時,亦以大興人賈昔剌多鬚而黃,遂賜今名。其後昔剌孫亦名虎林赤,蓋以蒙古名世其家矣。世祖賜名尤多,劉思敬賜名哈八兒都。播州土官楊漢英賜名楊賽因不花。王昔剌保定人,賜名昔剌拔都。張惠新繁人,賜名兀魯忽訥特。許扆曲沃人,賜名忽魯火孫。燕公楠賜名[賽因]囊加帶。劉哈剌八都魯本河東人,初賜名哈剌斡脫赤,後以功又賜名察罕斡脫赤,最後又賜今名。自有賜名之例,漢人皆以蒙古名為榮,故雖非賜者,亦多仿之(注:《廿二史劄記》卷三○《元漢人多作蒙古名》)。
在賜名這種做法影響下,不少漢人取蒙古名,以此向蒙古統治者表忠心,希望得到青睞。這在中、上層官僚行列中特別流行。上文提到賈昔剌,子丑妮子、虎林赤、禿堅不花,丑妮子可能是以小名行,虎林赤、禿堅不花都是蒙古名,兩人均曾任要職。禿堅不花子班卜、忽里台、也速古、禿忽赤,都是蒙古名字(注:《元史》卷一六五《賈昔剌傳》。)。又如鄭鼎,曾從忽必烈出征大理,賜名也可拔都。其子鄭制宜,小字納懷,應是既有漢名又有蒙古名。孫阿兒思蘭,只有蒙古名(注:《元史》卷一五四《鄭鼎傳》。)。但在民間,亦有取蒙古名字者,但為數不多。
漢人取蒙古名字,有幾種不同的做法:一種是只有蒙古名字,如上述虎林赤、禿堅不花、阿兒思蘭等;另一種是同時有兩個名字,一個是蒙古名,一個是漢名,同時使用,例如上面所說鄭制宜又名納懷等。此外,還有在蒙古名前用不用漢姓的區別。一人兩名的情況,在當時應為人們所熟知,但各種文獻中記載往往不同,有的用漢名,有的用蒙古名,這對後代的研究者來說卻是很麻煩的事情。
(三)漢人綽號
綽號又叫外號、諢名,也是一種稱謂語。它指在人們本名之外,他人根據其某種特徵為之另起的名號,或根據其身體特點,或根據其技藝特長,也有根據其性格作風。綽號有時直稱其特徵,更多則採用比喻的形式。元代流行水滸故事,水滸中人物都有綽號,流傳很廣。南宋遺民龔開作《宋江三十六贊》,三十六人都有綽號,龔開的「贊」都是就他們的綽號發議論的,如「呼保義宋江」,「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諱忌」。「活閻羅阮小七」,「地下閻羅,追魂攝魄,今其活矣,名喝太伯」(注: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宋江三十六贊》。)。綽號與人名,已經密不可分了。元代話本《宣和遺事》和以水滸故事為題材的雜劇中,也都提到英雄們的綽號。在其他題材的雜劇中,某些人物亦有綽號,如「護橋龍宋彬」(注:楊顯之:《鄭孔目風雪酷寒亭》,《元曲選》第1001頁。)、「鐵幡竿白正」(注:佚名:《朱砂擔滴水浮漚記》,《元曲選》第388頁。),這些是江湖人物的綽號。鄭州太守蘇順,「雖則居官,律令不曉,但要白銀,官事便了」。當地百姓「與我起個綽號,都叫我做模稜手,因此我這蘇模稜的名,傳播遠近」(注:李行道:《包待制智賺灰闌記》,《元曲選》第1116頁。)。顯然,綽號比名字傳播更快更廣。在衙門中充當六案都孔目的岳壽,「誰不怕他,有個外名兒,叫做大鵬金翅雕」,意思是「天地間萬物,都撾的吃了」(注: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岳》,《元曲二》)
二、
(一)蒙古族親屬稱謂
蒙古族中,親屬稱謂亦相當複雜,各種親屬關係都有專門的稱呼。見於記載的有:父(愛赤哥)、祖父(阿不干)、伯伯(愛賓)、叔叔(阿不合)、哥哥(阿合)、弟弟(斗)、丈人(合敦阿赤哥)、舅舅(納合丑)、女壻(庫里干)、母(阿可)、姐姐(阿可赤)、妹妹(對)等(注:《事林廣記》(至順本)續集卷八《文藝類・蒙古譯語》)。
蒙古族沒有姓,只有氏族名和名字。蒙古人的名字,多種多樣。清代學者錢大昕對此有所敘述:
元人以本國語命名。或取顏色,如察罕者白也,哈剌者黑也,昔剌者黃也(亦作失剌),忽蘭者紅也,勃羅者青也(亦作博羅),闊闊者亦青也(亦作擴廓)。或取數目,如朵兒別者四也(亦作掇里班),塔本者五也,只兒瓦歹者六也,朵羅者七成,乃蠻者八也,也孫者九也,哈兒班答者十也,忽陳者三十也(亦作忽嗔),乃顏者八十也(亦作乃燕),明安者千也,禿滿者萬也。或取珍寶,如按彈者金也(亦作阿勒壇),速不台者珠也(亦作碎不歹),納失失者金錦也(亦作納石失),失列門者銅也(亦作昔剌門),帖木兒者鐵也(亦作鐵木爾,又作帖睦爾)。或取形相,如你敦者眼也,赤斤者耳也。或取吉祥,如伯顏者富也,只兒哈郎者快樂也(亦作只兒哈郎)。阿木忽郎者安也,賽因者好也,也克者大也,蔑兒干者多能也(一作默爾傑)。或取物類,如不花者牯牛也(亦作補化),不忽者鹿也(亦作白忽),巴而思者虎也,阿爾思蘭者獅子也,脫來者兔也(亦作討來),火你者羊也,昔寶者鷹也,昂吉兒者鴛鴦也。或取部族,如蒙古台、唐兀台、遜都台、甕吉剌歹、兀良哈歹、塔塔兒歹、亦乞列歹、散朮歹(亦作珊竹台)、肅良合(亦作瑣郎哈,謂高麗人也),皆部族之名。亦有以畏吾語命名者,如也忒迷失者七十也,阿忒迷失者六十也,皆畏吾語。此外如文殊奴、普顏奴、觀音奴、佛家奴、汪家奴、衆家奴、百家奴、醜廝、醜驢、和尚、六哥、五哥、七十、八十之類,皆是俗語。或厭其鄙僿,代以同音之字,如「奴」之為「訥」,「驢」之為「閭」,「哥」之為「格」,不過遊戲調弄,非有別義也(注:《十駕齋養新錄》卷九《蒙古語》)。
錢大昕列舉蒙古人命名的多種方法:顏色、數目、珍寶、形相、吉祥、物類、部族,以及畏吾語、「俗語」。所謂「俗語」,實際上就是漢族民間流行的語言。其中多數與漢人小名相同或相近。以漢人小名為名字的現象還可舉出不少,如寶哥、道童、慶童等。
元代有些蒙古人受漢文化薰陶,在姓名方面也有影響。比較常見的是保持蒙古名,採用漢字的字或號。最早的例子是忽必烈的侍臣闊闊,字子清(注:《元史》卷一三四〈闊闊傳〉。)。元代中期以後,這種情況逐漸增多,如元末權臣脫脫字大用,大臣朵爾直班字惟中,別兒怯不花亦字大用。達不華字兼善,號白野。亦有既用蒙古名又有漢名者,如元末曾任侍正府都事的帖木兒不花,漢名劉正卿(注:陶宗儀:《輟耕錄》卷一五《高麗氏守節》。楊瑀:《山居新話》。)。但這種情況似乎不多,和漢人兼用蒙古名的情況不能相比。
(二)其他民族人名稱謂
元朝是個多民族的國家,除了漢人、蒙古人之外,比較重要的民族還有契丹、女真、唐兀、畏兀、哈剌魯、康里、吐蕃、回回等。各族都有自己的命名習慣,各不相同。他們與漢人、蒙古人共處,在文化上相互影響,因而受用漢名、漢字甚至漢姓者有之,採用蒙古名的亦有不少。
契丹、女真因長期和漢人共處,採用漢人姓名已相當普遍。契丹人耶律楚材,字晉卿,是蒙古國時期的著名政治活動家。楚材之子耶律鑄、孫耶律希亮,都用漢式名字,鑄有兄鉉,應以「金」排行;希亮兄弟十一人,已知名字者八人,均有「希」字,可見以此排行。耶律原是契丹氏族名,後來受漢族影響成為姓,是契丹人特有的姓。王珣,本耶律氏,金朝後期其祖父避亂改姓王氏。王珣率衆歸附成吉思汗,其子王榮祖,孫通、泰、興等(注:《元史》卷一四九《王珣傳》。)。這是姓、名都採用漢制的例子。此外如耶律阿海、石抹也先、移剌(耶律)捏兒、石抹明安等,都保持本族姓名,其子孫有的取蒙古名(卜花、蒙古不花、虎都不花、忙古帶等),有的取漢名(寶童、驢馬、良輔、繼祖等)。也有仍用本族名(注:《元史》卷一四九《移刺捏兒傳》,卷一五○《石抹也先傳》、《耶律阿海傳》、《石抹明安傳》。)。此外還有一人兩名,如移剌耶律捏兒之孫耶律元臣別名哈剌哈孫(注:《元史》卷一四九《移刺捏兒傳》。)。女真人的情況和契丹人很相似。烏古孫澤字潤甫,奧屯世英字伯豪,這是以氏族名為姓,名和字完全從漢俗。劉國傑字國寶,李庭字勞山,則名、姓均從漢俗。而劉國傑的二子,一名脫歡,一名脫出,孫男忽都不花,曾孫伯顏帖木兒、安童,多數用蒙古名(注:《元史》卷一六二《劉國傑傳》)。
唐兀又稱党項,主要居住在今天的寧夏和甘肅一帶。元朝統一後,不少唐兀人內遷,與漢、蒙及其他民族雜居,他們的名字多種多樣,以本族名居多,亦有用漢名、蒙古名的,前者如余闕,後者如卜顏帖木兒,都是元末政壇上有名的人物。余闕的父親沙剌臧卜,用本族名。余闕的姓和名都從漢俗,又字廷心。也就是說,到余闕一代才起變化。卜顏帖木兒字珍卿,唐兀人像他這樣有蒙古名或本族名而仿效漢俗取字者不在少數。唐兀人中還有幾個世代用漢姓的家族,如高氏(高智耀、高睿、高納麟)、劉氏(劉完澤、劉沙剌班)等,其姓的由來是不清楚的,而這些家庭成員中有些仍取蒙古名字(注:錢大昕:《元史氏族表》卷二《色目》。)。
畏兀、哈剌魯來自中亞,一般以本民族的習慣命名。但他們中有些官員、文人受漢文化感染,亦有按漢俗取名或字者,有的還採用漢姓。如元代後期哈剌魯詩人乃賢,字易之,又以馬為姓,人稱馬易之(注:陳高華:《元代詩人乃賢生平事蹟考》,《文史》第32輯。)。哈剌魯學者伯顏,一名宗聖,字宗道(注:《元史》卷一九○《儒學傳》。)。畏兀人中取漢名者較多,如小雲石海涯以「酸齋」為號,又因其父名貫只哥,便以貫為姓,人稱貫酸齋(注:《元史》卷一四三《小雲石海涯傳》。)。畏兀人中有兩個採用漢族姓名的著名家族,一個是偰氏,一個是廉氏。取偰為姓,是因為其先世出於偰輦傑河之故(注: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圭齋集》卷一一。)。偰氏家族元代以文學顯,其成員一般既有本民族名字,又有漢文姓名,漢文姓名實為本族名的音譯(注:蕭啟慶:《蒙元時代高昌偰氏的仕宦與漢化》,《元朝史新論》第280-284頁,臺北允晨文化實業公司1999年版。)。廉氏家族得姓,是因為其先世有人在蒙古國時期曾任廉訪使之故(注:《元史》第一二五《布魯海牙傳》。)。廉氏子孫,有一代均以「希」字排行,如希憲、希恕、希貢等。其下一代均為單名,但都有「心」旁,如恪、恂、忱等。然而就在這兩代人中,見於記載的不少人都有本民族的名字,如阿魯渾海牙、中都海牙、米只兒海牙、惠山海牙等。可以推知其餘成員亦應有本民族名字,只是不見於記載而已。這種雙名制在當時可能盡人皆知,對於後代學者則增添了許多困難。清代學者錢大昕以博聞多識著稱,他說:「廉氏系出畏吾,雖讀儒書,取嘉名,仍循國俗,以畏吾語小字行。見於史者,惟希賢一名中都海牙。至如希憲一名忻都,恂一名米只兒海牙,以予博考二十年,始能知之。」(注:《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一八《松江寶雲寺記》。)
(三)回回人名稱謂
元代來自中亞、西南亞和非洲的伊斯蘭教信徒,統稱為回回。回回人的名字,多數仍保持原有的習俗,常見的有阿散(哈散)、阿里、馬合謀(阿合麻)、亦不剌金、烏馬兒等。元代回回人的名字中有不少以「丁」結尾,如納速剌丁、阿老丁、苫思丁、贍思丁等。「丁」是阿拉伯語 Din 的音譯,原意為宗教、信仰,加上所屬格 ad(al),賦予整個名字以某種涵義,如贍思丁(Shams-ad-Din)意思是宗教之光,納速剌丁是宗教的衞士,等等(注:何高濟、陸峻嶺:《元代回教人物牙老瓦赤和賽典赤》,《元史論叢》第五輯,第239頁。)。回回人入居中原日久,在名字方面也受到蒙古和漢族的影響。忽必烈時期,回回人賽典赤歷任要職,對雲南的開放有過很大的貢獻。賽典赤的子孫大多取伊斯蘭教名字,如納速剌丁、烏馬兒、哈散等,但他有一個孫子名伯顏,這是忽必烈賜給的蒙古名字,義為富。另一個孫子名伯顏察兒,義為小伯顏,也是蒙語。這是用蒙古名字的例子(注:何高濟、陸峻嶺:《元代回教人物牙老瓦赤和賽典赤》,《元史論叢》第五輯,第239頁。)。在元代中期以後回回人取漢字的很多,崇仁(今江西崇仁)縣尹木撒飛,「慕效華風,欲立字以副其名」,他人「字之曰仁甫」,便是一例(注:吳澄:《崇仁縣元侯木撒飛仁甫字說》,《吳文正公集》卷六。)。有的還取漢名、漢字,甚至仿漢俗取姓。常見的是以父或祖名字中的一字為姓,也有以己名中一字為姓。前者為詩四
(四)也里可溫人名稱謂
元代的基督教徒稱為也里可溫。蒙古族中的克烈、乃蠻兩部均信奉景教(又稱聶思脫里教,是基督教中的一支,流行於西南亞和中亞)。與蒙古關係密切的汪古族(又稱白韃靼,居住在陰山以北)也信奉景教。此外還有不少來自中亞、西南亞以至歐洲的基督教徒,他們中有信奉景教者,也有信奉羅馬天主教者。對於這些外來的基督教徒,元朝政府稱之為也里可溫人(戶)。基督教信奉者往往採用教名。例如,蒙古國時期宮廷中有一位出身克烈部的大臣,名叫鎮海。他的兒子一名要束木(Joseph),一名勃古思(Bacchus),一名闊里吉思(Georges),都是基督教名。汪古部首領的家族,數代之中,取基督徒名者基多,如審溫(Simeon)、保六賜(Paulus)、岳難(Johanan, Jean)、雅古(Yakub, Jacques)、天合(Denha)、易朔(Yiso, Jesus)、祿合(Luc)等,都是景教習用的教名(注:伯希和:《唐元時代中亞及東亞之基督教徒》,馮承鈞譯,《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第一卷,第49-70頁。)。汪古部的一個首領也用教名闊里吉思(Georges),闊里吉思之子朮安(John)、兄弟朮忽難(Johannes),也都用教名。元代還有一位也里可溫詩人雅琥,原名雅古,亦教名(注:《元西域人華化考》卷四)。
也里可溫入居中原後,採用漢名、漢姓以及雙名並用者不斷增加。上述汪古家族便是一個例子。十三世紀初,此家族之長習禮吉思又名馬慶祥,字瑞寧,雙名並用。他的後裔均以馬為姓,有用基督教名,有用漢名、蒙古名,見前述,總的趨勢是用漢名者愈來愈多。上述詩人雅琥,字正卿,顯然仿效漢俗。還有一位也里可溫詩人金哈剌,字元素,亦是汪古人,有漢姓、漢字而取蒙古名(哈剌 Qara,黑),更體現了不同文化習俗的混合(注:蕭啟慶:《元色目文人金哈剌及其〈南游寓興詩集〉》,見《內陸亞洲歷史文化研究》第165-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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