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東方雜誌》一九四〇年三十七卷第十九期
我的巴黎回憶
「再會,巴黎!」
六年前,我曾向這個世界文化的中心,依依惜別;如今她已淪陷,回首舊遊之地,還歷歷浮現眼前。暑假得閒,拉雜追記,聊誌感慨云爾。
一 凱旋門
初到法國,寄居巴黎近郊潘悌耶教授家中。潘夫人慈愛,待我若親生女。她的大女兒正在英國留學,所以嘗過骨肉離別的滋味,而對我特別體恤。早晨,我同她的兩個小女兒上學讀書;晚上放學回來,潘夫人卽教我默寫和溫課。每星期她還要教我朗誦多德的短篇小說一二篇。她一邊織絨線物件或縫補衣裳,一邊聽我讀故事;遇有疑難的地方,卽詳細解釋;讀錯了音調,卽循循地改正。最難忘的是讀柏林之圍一篇,固由於文中情節動人而又富有幽默,尤其因爲潘夫人曾帶我去參觀星場凱旋門,使書中所描寫的更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九三〇年,某春日,星期四午餐後,潘夫人帶她的小女兒珍妮和我坐火車去丹非爾,改乘地道車至星場,費時約一點多鐘。
巴黎有好幾座凱旋門,而以星場凱旋門(Arc de triomphe de l'Etoile)爲最著名(頗似中國的牌樓。)星場形圓如環,位於香醉麗醉(Champs-Elysées)散步場的尾端,地勢頗高,有十二條綠樹成蔭的大道由此出發,如巨星的光芒四射。凱旋門屹然卓立星場中央,正像一束輻射線的光源。這座世界有名的建築物,是拿破崙在一八〇六年下令動工的,一八三六年才吿竣工,那時拿翁早已物故。
凱旋門高凡十數丈,寬度略遜,厚約五六十尺。上面砌有雲石浮雕,刻着「宣戰」,「出征」,「抵抗」,「和平」等造像。尤以「宣戰」女神的造像最爲生動;她怒目狂號,攘臂躍進,好像有一種復仇雪恥的呼聲,自她的口中奔湧而出,震撼天地,驚醒羣生。
門拱周圍,用鐵索鎖着,不許車輛通過。拱下安葬着一個無名戰士的遺骸,墓前燃着不息的火焰,令人肅然起敬。一九一九年,法國軍隊曾在此舉行熱狂的凱旋儀式;一九四〇年,在巴黎凱旋門下高唱勝利之歌的卻是德國軍隊。聞說德軍初入巴黎時,凱旋門上懸掛的不是法蘭西的三色旗,而是納粹黨的卐字旗。山河變色有如此者,眞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歎!
據說巴黎淪陷之後,希特勒曾親來駕車巡遊巴黎最繁華的地點如歌劇場(Place de l'Opéra)和平場(Place de la Concorde);並經過凱旋門,一直駛到特羅卡德羅宮(Trocadéro),在那裏希氏還下車步行,攀登大理石級,舉目向着那座高聳入雲的鐵塔(Tour Eiffel)疑神注視。希特勒又到拿破崙墓前,憑吊法國的鬼雄。是不是拿翁的歸宿正好給他一個警吿:早日放下屠刀?
多德的小說吿訴我們一八七〇年「普法戰爭」爆發的時候,有個愛國的八旬老翁,名朱武上校,沈醉於拿破崙一世的光榮傳統,帶着孫女居在香醉麗醉一間有洋臺的公寓,爲的是要親眼看見法軍勝利歸來經過凱旋門下。不料拿破崙三世打敗仗的消息頻頻傳來,朱武老人聽見卽刻昏倒在地,三日不起。其後,不知如何巴黎又傳來「勝利」的消息。老人聽見大爲歡喜,遂得轉危爲安。孫女年雖幼,頗能盡孝,憂慮祖父風燭殘年,禁不起新的刺激,於是串通醫生,假造消息安慰老人。老將受騙,誤把巴黎之圍認作柏林之圍。正當普軍開進巴黎的時候,朱武上校背着家人,穿上軍裝,偸偸地站在洋臺觀望。只見巴黎悲慘暗淡,大道上寂靜無聲,各處飄揚着有小十字的白色怪旗,並沒有人出來歡迎將士——這些景象使老人驚呆了。及至看見普軍隨着軍樂步伐沈重地經過凱旋旋門下,這位老人還盡力掙扎高聲喊道:「打!普魯士人!」
不知一九四〇年六月,巴黎有否朱武上校典型的人物站在洋臺要目覩法軍勝利,歸來經過凱旋門下?或於德軍佔領巴黎之日,在凱旋門下作勝利進行之時,還呼喊:「打!打!德意志人!」
唉!法蘭西的國魂那裏去了!
二 奧爾賽堤
九一八事變發生,正値國際聯盟在日內瓦舉行秋季大會。中國政府訓令代表團將「中日糾紛」提出大會,由國聯裁判。不料大會討論月餘,毫無結果。閉幕後,理事會繼續會議。那年,法國外長白里安任國聯理事會主席。不幸他年老多病,冬天不便到北風刺骨的日內瓦那裏去赴會;於是法國政府獻議國聯理事會假座法國外交部,在巴黎開會。法國的外交部設在奧爾賽堤畔,所以法國人俗稱外交部爲奧爾賽堤(Quai d'Orsay)。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某日下午,天氣晴和,法國外交部門前車水馬龍,各國使團冠蓋雲集。我夾在大羣國際記者和旁聽士女中進入了那間金碧輝煌的會議室,看見白里安鬚髮蒼白,面目浮腫,縮頸駝背,抱病出席,說完三五句話卽要連聲咳嗽。他的美麗雙目已不再有光芒;他的天才嘴巴雖能說出動人的字句,而其音調已不再像銅鐘般響亮了。白氏扶桌而立,大有奄奄一息之槪。引得座中人人爲着這位「和平之神」的命運而着急。果然第二年春天,他就魂歸天國了。
記得一九二五年,白里安苦心孤詣與斯特萊斯曼訂立洛加諾條約,保障歐洲和平。白氏夢想以法國爲盟主的「歐羅巴聯邦,」如今安在?法國這次慘敗,恐怕還是吃了當年白里安和平運動的虧——弄得一般靑年醉心和平,毫無鬭志;一班老將沈溺於福煦將軍的光榮傳統,不思改進戰術。環顧今日的歐局和法國的屈降,白里安泉下有知,當要怎樣痛哭!
那天會議席上還有兩個引人注意的人物:中國代表施肇基和日本代表芳澤謙吉。施公使體態魁梧,英語流利,講起話來,頗能娓娓動聽。惟拿着演講稿的那隻手,顫動不已。旅歐僑胞(在奧爾賽堤開會的時候,英德瑞比的華僑都派有代表來巴黎做後援,)嫌他氣魄不夠雄壯,態度不夠強硬,曾一再向他警吿,最後還示過威。芳澤則身材矮小,臉孔奸滑,講起話來,手裏拿着雪茄,半吞半吐,似笑非笑,令人摸不着頭腦。加之,他的外國語日本腔調十足,不像法語,也不像英語,各國記者聽見他發言,莫不頭痛三分。芳澤常拿「未得政府訓令」一語搪塞各方的質問。「政府」這個名詞要斷斷續續地說數次,大有你急他不急,令人哭笑不得的神氣。
白里安介在這兩個東方代表之間,並沒有表示堅決的主張。其實,白氏夢想的和平僅指歐洲;亞洲的屠殺不關他的痛癢。開會月餘,最後决議國聯派出一個「李頓調查團」,就算完事。
在會議期間,除了列席旁聽,每日下午我要往奧爾賽堤去一次,藉以採訪消息,與及各國記者談論和略事宣傳。奧爾賽堤午後四五時,常以豐美的茶點款待新聞記者,各國訪員蜂擁而至;那是國際宣傳的黃金機會。
有一次巴黎晨報主筆對我說:「在感情方面,法國人同情中國;可是在政治方面卻不能有所盡力!……」
自然啦,日本國強而又知道花錢宣傳。日本政府天女散花似的把金錢撒入巴黎各報紙,以致沒有正義的與論;這是當時公開的秘密。
我們一班學生記者,當時雖想爲祖國幹點宣傳工作,無奈事先沒有組織,而又每每苦於得不着材料。那時「中央通訊社」還沒有創立,一切消息都要仰給於外人。對內對外宣傳的缺乏,眞是令人痛心疾首!
一九三二年元旦日,三五同學聚談,相顧歎道:「烽煙遍地憶遼陽;歌舞昇平是他鄉!」誰知八年後,「歌舞昇平」的巴黎竟也「滿城烽火」!
三 邦德雄祠
一九三二年春,杜美總統在舉行「退伍軍人賣書日」開幕典禮的時候,不幸被一個瘋狂的外國人刺殺了。出殯的那天,天未亮,德雄場和蘇夫羅街一帶都站滿了人;八九點鐘的時候,盧森堡公園門前的鐵柵和樹枝上都堆滿了人;十一時左右,靈車方才扶出邦德雄祠(Panthéon)。在這人山人海中,我因爲去得早,所以在盧森堡公園門前也佔了一個優越的地位,很淸楚地看見出殯儀仗的經過。杜美總統的遺體本來規定國葬於邦德雄祠地下墓室,後因家人要求合葬祖墳,故僅在邦德雄祠舉行公祭儀式。
學校照例放假,午後無課,於是約了幾個同學去參觀這個法國國葬偉人的廟宇。由蘇夫羅街(因紀念邦德雄祠的建築師而得名)直上,遠遠就望見這座新希臘式的建築物,圓頂如蓋,上綴鐵十字,聳矗雲霄;簷下排列入圓石柱,每柱大可合抱,高約七八丈,作擎天之勢,雄重有致。走近一看,更見簷額上刻有「獻於偉人,感恩的祖國」("Aux grands hommes la Patrie reconnaissante")字樣;這是法蘭西人崇功報德的表示。階前祭壇和花圈拆去不久,地上殘花零葉,若有餘哀留存。
祠內的裝璜是壯麗的壁畫和栩栩欲活的塑像。我尤其愛普儀狄沙凡(Puis de Chavannes)的聖珍妮妃愛芙的童年(Enfance de Sainte Geneviève)。這幅壁畫不但結構配合得體,設色單純調和,而又氣象靜穆莊嚴,眞是令人徘徊流連不忍去。聖珍妮妃愛芙是保護巴黎的女聖。據說第五世紀中葉(漢文帝朝內)匈奴君王阿提拉(Attila)統率蠻兵侵入歐洲,一路殺人放火,有「馬蹄所過,野草不生」的威名。阿提拉進軍高盧(古法國名)的時候,路德西(古巴黎城名)人心惶惶,莫知所措。有一修道少女,名珍妮妃愛芙,於月夜登樓遠眺,望這烽火連天,大動慈悲之心,遂發宏願,祈求神靈,保護地方。經若干日,頓受聖靈感動,勸吿居民不要懼怕,說神已接納她的禱吿,敵人決不會來。其後,她的話語果然應驗了。巴黎居民懷念她的功德,於是崇奉她爲保護女聖,立祠禮拜,歷代不衰。可是二十世紀法國的珍妮妃愛芙那裏去了?爲什麽這次希特勒率軍進犯法國不見有保護巴黎的女聖出現呢?
祠正中排着一套代表「法蘭西共和」的塑像,十分雄偉,像臺前面刻着「不自由毋寧死」一語,在我腦海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像。可是法蘭西的自由如今安在?日前貝當接見美國記者,老實承認維希政府受德方指揮。他說:「余並不假装法政府爲自由,德方實握操縱之繩。」貝當的意思在獻媚主子以鞏固個人的地位,抑在忍辱負重以謀喚起祖國的復興?
記得那天我們還到地下墓室去參觀,見有哲學家盧騷福爾特爾,大文豪雨果,小說家左拉,化學家柏爾特羅,政治家左雷士等的遺骸安葬在那裏。這許多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政治家濟濟一堂,九泉有靈,一定不會感覺寂寞吧。
出墓窟時,興指給我看石級牆邊擺着的一個紅石罌,據說內面盛着甘必大(Léon Gambetta)的心臟。一八七〇年,「普法戰爭」法軍大敗,遷都都爾,甘必大率領法人建立「國防政府,」在外省竭盡心力組織抗戰工作。一八八二年,法國爲紀念這個偉大的愛國政治家舉行隆重的國葬。下料七十年後的今日,德軍重佔巴黎,貝當元帥率領法人組府於波爾多。(後來又遷到維希,宣布實行法西斯政體,)竟向希特勒俯首求和。一八七〇年的戰敗使法國的政體由「第二帝國」變爲「第三共和國,」一九四〇年的戰敗使法國放棄民主政治,而採行極權體制;這眞令人不勝滄桑之感。貝當的愛國心是否能及甘必大,這卻要蓋棺論定。不過,有一點值得注意——當日甘必大是三十二歲的熱血靑年出肩鉅艱;如今貝當卻是八十四歲的老翁,風燭殘年來幹獨裁!
法國政府何日還都巴黎呢?
四五年的逗留,巴黎給與我的回憶有的是甜的,有的是酸的,有的是苦的,有的是辣的。一時寫不了這許多,留待日後補記吧。
巴黎,何時可以再會見你?等我來到的時候,你是否已經改了面目?
「再會,巴黎!」
民國二十九年教師節寫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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