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 不要再誤讀《論語》了

不要再誤讀《論語》了
轉自中國文學網

廖名春清華大學歷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我早年是做荀子的,來清華之後做出土簡帛和《周易》比較多。近年來我對《論語》比較重視,對儒學的認同感越來越強。當年我們這些知識青年都是批的時候開始讀《論語》,一開始接受的就是負面的東西,對儒學沒有多少好感。後來書讀得多了,慢慢地對儒學有了感情,但這是後來的事情。當初切入的時候是批判,不是接受和繼承。

  我原來覺得《論語》通俗易懂,研究的人也多,不容易講出新東西來,所以一直沒有做這方面的研究。後來因為給學生開《論語》課,一投入,一深究,發現問題其實還很多,不是我們原來想像的那樣,以為大家的釋讀沒問題。

  比如著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說。大家通常都認為這是宣傳愚民思想,所以對孔子有很多的批判。我原來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後來讀了郭店簡就有了不同的看法。郭店簡〈尊德義〉篇對這句話有解釋,認為「民可使導之,不可使知之。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我原來不太理解,為什麼郭店簡要用強迫的「強」來解釋「知」?後來想起荀子的〈勸學〉篇才明白。「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一名句,到《大戴禮記.勸學》篇中,「鍥而舍之,朽木不折」就寫作「鍥而舍之,朽木不知」。原來「知」和「折」是可以通用的。《中庸》引《詩》:「既明且哲。」陸德明《釋文》曰:「哲,本作知。」《尚書.呂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釋文》曰:「折,云:智也。」這說明從「知」之字和從「折」之字也是可以通用。哲學之「哲」,也可稱之為「智」,哲學也可謂之智慧之學。為什麼?因為「哲」字從「折」,「智」字從「知」,「知」通「折」,自然「哲」與「智」也可通用。在《論語.泰伯》此章中,有兩個假借字:一是「由」,郭店簡〈尊德義〉作引導的「導」,可知當讀作啟迪的「迪」,這是我的學生李銳指出來的。第二是「知」,它的本字就是「折」,折服的「折」。為什麼「不可使知之」的「知」不是本字,道理很簡單。孔子是個教書的,「弟子三千,賢人七十」,可知教的學生不少。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說民「不可使知之」,那孔子的教學就無從談起了。因為民「不可使知之」,孔子再怎麼「誨人不倦」也沒有用。我們只要肯定孔子是一個偉大的教育家,是「有教無類」的,就勢必不能接受孔子有民「不可使知之」的說法。把這段話讀懂了,就知道孔子這句話非但不是愚民思想,而是非常強烈的民本思想,即老百姓只能去引導(迪),不能以暴力去強迫、去壓服(折)。為什麼?因為孔子知道「匹夫不可以奪志」。

  《論語.子路》篇孔子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關於父子互隱的問題,這些年來爭議非常之大。劉清平鄧曉芒他們因此批評孔子以親情為上,置國法於不顧,導致司法腐敗。郭齊勇等學者維護孔子,認為儒家講父子互隱情有可原,他用西方的司法制度解釋中國的這個問題,說這就是直系親屬拒絕作證,讓親人從證人席上走開的精神。上課時,有學生告訴我,說《浙江學刊》上有王弘治的文章,認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中的「隱」不是隱瞞的意思,這個「隱」原來是木字旁的那個「檃」。「檃」原本是一種可以使曲木變直的工具,作為動詞,則有糾正的意思。所以,孔子講「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不是說父親包庇兒子的錯誤、兒子包庇父親的錯誤,而是說父親要能糾正做兒子的錯誤,兒子也要能糾正父親的錯誤。我非常讚賞這一解釋,著文做了補充證明。《荀子》和《孝經》都有「諍子」的記載,孔子說:「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這跟「父為子隱(矯正),子為父隱(矯正)」是一樣的道理。因為兒子能夠糾正父親的錯誤,父親就能夠少犯錯誤。如果相互包庇,問題就會越搞越大。父親替兒子隱瞞錯誤、兒子替父親隱瞞錯誤,這怎麼能夠叫做「直」呢?在孔子的學說中,家國是同構的,家是縮小的國,國是放大了的家。孔子為什麼重視孝道?因為在家不孝,為國就不能盡忠。只有家之孝子,才能成為國之忠臣。所以孔子強調孝道,其實是為治國服務的。古人說「室不掃,何以掃天下」,也是基於家國同構這一精神。《大學》所謂修齊治平,也是如此。如果在家裏,父子之間可以互相包庇,隱瞞錯誤;到社會上,還能堅持公平正義,還能「天下為公」嗎?顯然,孔子是不會同意的。「修道是謂教」,在社會上是如此,在家裏也當是如此。基於這些了解,把「父子互隱(隱瞞)」讀為「父子互檃(矯正)」,顯然更合乎孔子的思想。至於基於誤讀而攻擊孔子搞「司法腐敗」,只能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季氏〉篇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大家把「畏」解釋為畏懼。這是講不過去的。實際上,「畏」是「敬」的意思,《廣雅.釋訓》:「畏,敬也。」不是說君子害怕聖人之言,而是君子敬重聖人之言,敬重天命。孔子講「後生可畏」,也不是說害怕後生,而是因為後生表現突出,所以他敬重他們、看重他們。

  還有,孔子講「朝聞道,夕死可也」,我們以前都把這句話理解為早上我知道了真理,晚上就死都無所謂了。這種理解也是不對的。孔子不是以求「知」為第一要務的人,相對於「道問學」來,孔子更重視「尊德性」。孔子周遊列國,不是去求道的,孔子對道是什麼心裏很清楚,他是去推廣他的道,要君主們接受他的道。因此,這裏的「聞」,決不能訓為「知」,而應訓為「達」。「聞」有「達」之訓,最熟悉的就是諸葛亮的〈出師表〉,「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這裏「聞達」並舉,「聞」跟「達」就是同義詞。《論語.顏淵》篇裏面孔子子張也有過討論,子張認為「聞」跟「達」是一個意思,但孔子認為「聞」跟「達」不同。孔子這種講法在當時有特別的用意,是臨時措意,而非一般義。在一般的語境中,「聞」跟「達」是同義詞,所以子張以「聞」釋「達」。「朝聞道,夕死可也」即「朝達道,夕死可也」。孔子不是說早晨知道真理就可以死了,而是說達到、實現了理想,晚上就可以死了。如果說「朝聞道,夕死可也」是「朝知道,夕死可也」,那孔子在周遊列國前早就死了。孔子周遊列國不是為了求「道」、知「道」,而是為了達「道」,為了推行他的治國之道,實現他的治國理想。

  這些例子在《論語》裏面是有普遍意義的。很多人以為《論語》好講,實際上並非如此。要理解孔子的真精神,就要讀懂《論語》。要讀懂《論語》,就要解決《論語》的誤讀問題。這幾年我已經就《論語》的誤讀問題寫了十多篇文章,以後準備再寫一些,到一定時候出一個論文集。力爭還原真相,將《論語》一些事關孔子思想原則的重大問題的誤讀解決掉。

  (本報記者陳菁霞採訪整理)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2年11月28日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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